2014年3月27日下午,施政在海上艺术会馆举行个人摄影展《View of Tibet》,展出24年中十几次去西藏拍摄的照片。只展一天。很多朋友都觉得施政是个天马行空自相矛盾的人,这从他的展览中就能看出来。
矛盾一 24年和一天
施政用24年持续拍一个地方,展览却只有一天。24年,一天,这种奇妙的组合意味着什么?一个叫做施政的人用24年去同一个叫做西藏的地方,寻找一样东西。也许他找到了,所以他可以办一次展览。就像一朵花用四个季节的寻找找到自己心里的光,然后开放,给世界看。然而这朵花只开一天,因为施政觉得,一天就够了。
一天已经够长,哪怕只是一天中的展览时间,也已经够长,拿王家卫式的时间纪录方式,已经够有多少个小时更多个分钟又更加多得多的秒钟。该看见的人,都会看见了。若你命里注定,与施政24年一次的开放无缘,那么就算这次摄影展延绵24天或24年,也都不会看见的。或者就算你看见了,你也擦肩而过,如同每天大街上我们都会擦肩而过的千百路人,并不会留在彼此记忆里。既然如此,一年还是一天,又有什么分别?所以,一天,已经足够。
矛盾二 存在和不存在
一方面,施政觉得,拍照该让人忘了自己的存在。网上一直批评一堆摄影的人长枪短炮围着同一个拍摄对象的拍摄方法,施政没这问题,他觉得自己拍照可以让人忘记他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摄影。
施政最喜欢拿来说事儿的一张照片是他用16毫米广角镜和胶片拍的,边框还隐约在,没裁割过。照片里一位母亲正面对着镜头,孩子凑在她胸前吃奶,虽然袒胸露乳,而且据施政说,其实他离她不过一臂距离,但这位母亲没有不安也没有惊恐,她是看着镜头的,但就好像镜头是不存在的。怎么做到的?施政说,拍照片就要放弃自己的目的。在拍摄之前,施政已经跟这一家人相处了大半天。“我就是跑得累了,坐在那里休息,他们一家人也在休息,我就和小孩子玩。不远处有小卖部,坐得久,饿了,就喊小孩子过来,‘去帮我到小卖部买饼干’,买来跟他们分着吃,渴了去买几瓶水,和他们分着喝,这样大半天下来,人家对我真的一点戒心也没有了。这是一个玩的过程,起初的目的并不是拍照。拍照片是一个交流的过程,只想到你要拍的内容,这是不对的。”
施政说,自己从没想过要拍多好的照片,摄影师提高自己最好的方法是提高自己的感受。2008年,四川大地震,施政去了地震灾区,但他并没有拍多少照片。“我觉得这种时候端起相机是残忍的”,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灾民身边,“陪着人家站一会,看一看,我觉得就够了。”施政认为,这样的经历在今后的拍摄中会体现出来的,而并不是要记录一些残酷的、悲伤的镜头,相反,他的灾区之行,留下的照片里,更多的是灾区孩子在玩的场景,“他们的脸上是普通孩子应该有的表情。”不管地震,或是其它一些场面,他更在乎当时的感受,他宁可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也不会去多拍几张照片。
施政认为自己没有很大的追求,就是喜欢玩。人家说画画要如何有理想,拍摄要如何有理想,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他也认真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答案是:“没有的。”玩也好,生活也好,任何艺术活动也好,去感受是他乐意做的。拍照片是爱好,但他更大的爱好是玩。
施政最登峰造极的玩乐至上是西藏经历中的这么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开过一片草原,看到一群穿着僧袍的小喇嘛在踢足球,小喇嘛毕竟还是儿童,喜欢玩,很巧,正好有一支摄影团队在那边拍照。任何一个摄影师都能想象,这样拍出来的照片一定是很特别的,草原上,一群穿僧袍的小孩在踢足球,画面肯定好看,施政也是拍照片的,当然也能想象出来。但施政看到这场面,第一反应是停车,冲过去,挥手,招呼他们把球踢过来……他们把球踢过来了,施政就跟他们一起踢了。施政穿着短裤T恤,混进去了,画面就不好看了,那个摄影团队的人很失望,过一会跑掉一个,过一会又跑掉一个,最后他们全跑光了,就剩他在那儿跟他们踢球了,到最后他也没拍照片。这时候玩是最开心的,在草原上奔跑,而且他足球基本功很好,显摆显摆很高兴,这时候,作为摄影师的施政是不存在的。
所以施政常常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摄影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照片都是些意外收获——“拍照,让我的旅行看起来更像旅行,旅途中我用相机逗小孩们玩,用相机和老人们聊天,也用相机和姑娘们打情骂俏。我没有想法,没有目的。最终是相机带着我走进了那些瞬间。”
然而,施政又觉得,在每张照片里体现出自己的存在是无从逃避的。大多数人认为拍照是技术活,但施政觉得拍照片,不管是拍风景还是拍静物,别人能从照片里看出你的影子,你的东西在里面。所以施政喜欢拍人,这次展出的照片几乎没有单纯的风景照,因为他觉得,跟人打交道,跟人沟通本身就是拍照的一部分。他也没刻意跑别人没去过的地方,去得久了连去过什么地方也印象淡了,脑子里想到的很少。回看这些照片,觉得这些瞬间撞到他的镜头,自己是蛮幸运的。有些地方游客也很多,但是很幸运,他的角度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拍到好照片,是运气好,在这一瞬间好照片来到了镜头里,然而这一刻的好运气却离不开平时的积累。照片是有气场的,有些人想得太多,甚至思考哲学的问题,这是多余的,该哪能拍哪能拍。是善良还是卑鄙,审美趣味会很自然地出现在照片里。
矛盾三 美与非美的矛盾
施政有种矛盾着的美丽观。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从未想要拍美丽的照片。他觉得,相比画画,摄影是一门被动的接受的艺术。出去拍照片,觉得有劲就可以了,没想到拍什么老漂亮的照片、老震撼的照片,这种想法绝对是没有的。就是拍,很单纯的,往往回来的时候,过了一段时间再看这些照片,觉得老有味道的,拍照的时候听快门的声音很开心,他拍照的意义就在于此。
然而施政并不原谅那些不美丽的照片,比如一次他和朋友到东北去出差,玩得很疯的时候,同事把他很得意忘形的样子拍下来。虽然是个玩笑,但施政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在他拍照的过程中,无论开玩笑也好认真也好,一定要拍美的照片,如果把人拍得很丑陋,捉弄人,对于拍照片的人来说,这是很危险的行为。
那么如何又不求美丽又一直美丽呢?唯一的途径就是在生命的每时每刻培养对美的要求,一点点沉淀对美的感觉,直到眼睛里,或是镜头里,除了美丽已经没有别的什么。施政对于美的要求很高,到了严格甚至严苛的程度,比如拍人,拍美是第一需求,如果拍得不美,在人家看到之前,第一时间他自己就删掉了。施政的本职工作主要是拍明星,但他觉得,不要说拍明星,就是拍朋友,要把一个女人拍美,把一个男人拍帅,这是很正常的,但是他就是要把一个女人拍得十公里以内没有女人一样。在他的心目中,拍得触目惊心没有概念,就是要拍得美。
相比施政对于美的严格,他在绝大多数的事情上是相当不严格的,比如邀请函印错了时间,其实他的西藏之旅是从1989年1月到现在,25年,请柬上写了24年,他发现后不去改了。不过之后他又发现其实24还是对的,因为他到目前为止最后一次去西藏是去年夏天。然后昨天晚上发现外文写错了,time漏了一个e,他也没打电话给印刷厂。施政觉得无所谓,来的都是体谅自己的人,不会因为错了一个字不接受他的照片。这种大而化之是典型射手座的想法,施政正好是位射手座男生,但是施政又不能原谅任何一张不美的照片,简直就像一位和五仁月饼一样被排斥的处女座。
那么,对于施政来说,什么是美呢?拍照的人很多,施政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标准,他以为无论画画也好、摄影也好,艺术品里最有价值的是什么?是真诚、朴素,在审美范围里,这是很重要的。施政认为简单而朴素的东西里自然有种最动人的美丽,而事物一旦繁琐修饰太过,就让人觉得累赘,而累赘是不美的。就像陶渊明的田园诗般素淡然而美,就像李白的诗歌那样天真然而美,美是拦不住的,如此生机勃勃,如果需要修饰,也就不美了。施政常常出于学习的目的看展览,他看了很多中外艺术家合办的展览,因为有了比较,会有很强烈的感受,外国人的作品比较单纯,你体会得到他很想做这个东西,他觉得这个很精彩,很好玩,这个东西非做不可,但中国艺术家,技术很好,但是完成作品的时候想得真的太多。当然,中国同行想的什么东西,绝对不会告诉施政,但想得多了,作品的气场就不对了。从学习的角度来说,技法很娴熟,东西很好,处理很完美,但大家很容易把朴素忽略掉,也就不美了。施政觉得自己很敏感,特别对于那些多余的附饰们,很多东西他看到了,能体会到作者的良苦用心和雕琢之意,但是他不喜欢,就像很多人喜欢十八岁少女未经修饰青春而朴素的容颜,而不喜欢费劲雕琢之后的华美,就像很多人喜欢《史记》而不喜欢骈体文。
这次展出的照片,全部都是黑白的,施政的回答也就是:“形式纯粹,符合我的个性——单纯。”
矛盾四 执着与随缘
对于西藏,施政是执着而随缘着的。
这次展览的50到60张照片是严格的藏区主题。1989年,施政第一次去西藏,最后一次去是去年夏天,至少去了15趟以上,每次至少十几天。施政的儿子5岁,已经去过3次西藏了。女儿11岁,去过至少5、6次了。可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去西藏?西藏到底有什么那么吸引着自己?施政从来没深究过,去了就去了,也没什么什么什么。包括第一次去,施政也是误打误撞去的,没做功课,那时候也没网络,就这么不当心地跑到那边去了,蛮好,后来就一次次地去了。
施政的西藏照片里,体现最多的就是一个字,“远”。不仅仅是空间感上的“远”,因为空间上的远,西藏保留了很多老的东西,这就让他感受到时间上的“远”,给他一种不同的感觉。施政就是到那里去寻找能够对应自己的东西。去也不做功课,兜到哪里算哪里。喜欢道听途说,“小道消息”对他来说是主要信息来源,路人甲跟他说:“那边很灵的”,他就去了。比如第一次去藏区,就全无所知,在火车上到处问,哪里好玩?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看地图,看地图上的字,比如“夏河”“卓妮”,“看哪个地名最能引起我想去的欲望,哪个名字特别有藏族的味道。”而后来,每一次去西藏都像第一次去,充满了兴奋、激动,没什么因为很熟悉了就疲掉了。
24年执着而又漫不经心的漫游之后,他已经把西藏放在自己心里了,西藏有的已经让他比从前圆满。所以,他要办这样一个展览,像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所以,这次摄影展是24年的相遇和漫游或是寻找后的一次纪念。施政的西藏之花,24年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天。如果你遇到,就能和他的记忆擦肩而过。而花开了,施政自己的记忆也就淡了。他会带着海阔天空的自己和一忘皆空的记忆踏上新的一段行程。
因为有这么多矛盾的缘故,人们也许会觉得,这是个有性格到有些古怪的摄影师。然而施政也一定是会否认的,就像他习惯性否认所有对他的界定,因为那会让他不自由。他不觉得自己是摄影师,他觉得自己只是凑巧正好记录了人生旅途中的某种热爱和某段寻找。其次,他不觉得自己古怪,他只是自由,不喜欢被既有的规则束缚,就像他不喜欢刻意寻找美丽,但也不喜欢不美丽,不喜欢存在,也不喜欢不存在,不喜欢执着也不喜欢放弃那样。也许在施政的自相矛盾里有更深的真理在,毕竟,一天的光阴里也有昼和夜的自相矛盾,几乎任何一段爱情里也都有爱和恨对立存在。
但是我们还是不怎么理解施政,就像我们不能理解大多数自相矛盾的事物。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听一听施政最爱说的一个段子,这个故事他已经和朋友们说了几百遍,有机会他还是会继续说的。有一次在贵州开车,施政车速很快。突然发现前方路上有一群鸭子,鸭爸爸鸭妈妈带着一群小鸭子过马路,鸭爸爸鸭妈妈已经过去了,小鸭子们还在慢慢走,正在他的行进路线上。“一个是我很善良,另一个是我技术很好。再说我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很急中生智。这时候刹车也很危险,打方向也很危险,我很机灵地控制好方向,把小鸭子从我的车轮中间让了过去,开过去以后,反光镜里看,小鸭子还在按原来的路线在走,但是我很担心它的心脏已经不行了。”
那个生与死擦肩而过的瞬间,时间停滞了,施政在总是逃避的二元对立间寻到了某种永恒,极端的自由。而他唯一的同谋和战友就是小鸭子。所以施政怀念那个和他的灵魂伴侣小鸭子擦肩而过的生死瞬间,就像少年派终其一生怀念在大海上生死相依的理查德·帕克那样。有时候一秒钟的相遇抵得上一生,也足够用一生怀念。如果是我,会去看看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人用24年的探访在西藏寻找到的是什么。可能是自由。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这样一个摄影展,24年只绽放一天的,你会去吗?假装我们都是小鸭子,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与施政自相矛盾的西藏记忆大车擦肩而过吧。擦肩而过,并看一眼,或者几眼,那么,或许会有些什么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