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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德宁:《母亲是杨家人》

2014-02-17 18:18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欧洲刊网

【博主按:一个家族的苦难史,何尝不是一部民族的苦难史;作家章德宁笔下这位杨家的母亲,何尝又不是我们自己的母亲!这样的母亲虽驾鹤西去,却永远活在了我们的记忆中。】

 

 

(作者 章德宁)

 

 

 

母亲姓杨,离开我们13年了。

母亲很漂亮。小时候,我和姐姐爱翻看她的旧时照片。她年轻时烫发,多着旗袍,面目姣好,身材出挑,不输30年代的电影明星。即便后来身着列宁装,并且洗得发白,人堆里也能显露出与众不同的高雅夺人气质。女孩儿家最爱漂亮,我和姐姐自叹都不如母亲漂亮。

人们说,重点大学里(譬如北大、清华)女生少,漂亮女生更少。言外之意,不少女孩以漂亮为资本,学业上就不甚努力了。母亲的大学时代,上的是最难考的大学,并且是分数要求最高的系。据说她那一届,全系仅有两个女生。母亲的成绩,全系排名第一,深得系主任器重。母亲的几个弟妹,都是大学毕业,中学亦同出一门。但教过他们的中学老师,只以我的母亲为骄傲。母亲出身于大家庭,在她那个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家庭里,姥姥姥爷更是以她为荣,凡有显要客人,皆要她出面待客。一如现今许多父母,好以子女的出色为炫耀。母亲却很反感,故意躲在房中不出来。她有强烈的自觉意识:她不要做花瓶。

母亲一生自强、自尊。1949年初冬,正在美国留学的父亲渴望民族富强,一心投身新中国建设,绕道香港回国,被北京大学聘为教授。母亲跟随父亲来京,生下姐姐后,一时没有工作。父亲认为,以她中央大学经济系高材生的资历,在北大经济系谋个教职,应该不成问题。父亲要为母亲去北大“找找人”。母亲却坚决不让。多年之后,父亲闲谈中,仍很惋惜,说否则母亲早就是北大的资深教授了,各方面待遇都会很不同。母亲却从未表现悔意。她一向极为自尊、自立,蔑视任何形式的攀附,厌恶裙带关系,信奉一切靠自己,不愿依赖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

最不喜欢求人的母亲最终自己去社会上应聘,成为一家大保险公司的小职员。那些年,政治斗争愈见兴盛,母亲所学经济渐无用武之地。没几年,她就职的保险公司解散。母亲仍自尊,仍不愿找人帮忙,于是服从组织分配,到一个专业完全不对口的行政机关,当了小科员,后在副科长级别上,干了十几年,直至退休。

母亲的自尊、自强,表现在工作中是极端敬业。无论做什么,力求做到最好。她上班路远,每天早出晚归,我们母女常常一连几天不得见面:她离家时,我尚在梦中;她归来,我已又入梦。冬日天短,陪伴她在路上的只有冷月残星。有时,我一觉醒来,见到黄黄的温暖灯晕下,有母亲伏案的背影。

如今,偶尔逛街,我会逛到母亲曾经“管辖”的地方。那里高楼林立,繁华热闹,地价、房价在北京都是最高的。很多年里,她担任该区房管科副科长(是时,科长始终缺位,故她一直是实际科长),掌握全区房源,在那个福利分房的年代,应该是颇有些权力的。但我家始终住在爸爸单位宿舍里,我家亲友,从未在住房上得到她一点照顾;一次区里领导为自己亲友向她要房,也被顶了回去。为秉公办事,减少私情干扰,家人在她的叮嘱下,对外始终不敢说她在房管局工作。唯到风雨天气,我才记起她是区房管科长:别人都是往家赶,她往外跑,去查看辖区的危旧房。

在外人眼里,母亲端庄,深沉,不苟言笑,事业心强,是个大女人。于我们,却极温婉、慈爱。“文革”前,全家人星期天偶尔会逛颐和园。昆明湖上,微波荡漾,小船点点,岸柳如烟,空气中充满淡淡不知名的花草香气。漫步长廊,母亲那天少见的有兴致,指着廊顶的精美彩绘,一幅一幅,逐一地讲过去,直至我们入迷。从此我知道了,长廊上每一幅彩绘,都有一个动人的历史故事。学理科的父亲自愧不如,望着娓娓轻语的母亲,眼神中充满爱意。那日温馨欢乐的图景,如今只深藏在记忆深处了。

天下母亲对子女的爱,都是一样的吧。饭桌上,最受欢迎的菜,母亲一定很少动箸;吃不完的剩菜,总是母亲“打扫”。家中水果,她永远先吃快坏的那一个,为此还常受我们姐弟奚落。单位工会定期组织员工上班时间看电影,十几年里,她未看过一场,只为早点回家,为我们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直至见到她退休以后,无论什么“破”电影、“滥”电视剧,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我方知晓,她有多么喜欢看电影。76年地震,母亲带着弟弟住抗震棚,为了弟弟不被蚊叮虫咬,母亲通宵持扇驱赶,彻夜未眠。物质匮乏年代,过节时,为让孩子吃上一条鱼,或是一只鸡,母亲总要去人满为患的菜市场,排上一两天甚至两三天长队。有一年五一节前,我利用上班午间休息,去菜市场替换排队的母亲。浑浊的空气,拥挤的人流,只一个小时,我已觉窒息,头昏眼花,立足不稳,只想赶快逃离。不知患有严重高血压的母亲,为了家人的餐桌,多年间每个节前连续几日排队,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母亲给予我们的爱,又是与众不同的吧。记得始自小学高年级,并延续到我下乡前,母亲每月会给我两元零用钱。并不一次给,每星期给五毛。两元钱在当年是个大数字,可以买书,买爱吃的零食,或请同窗好友坐公交车参观高校……那个年代,不是每个母亲都有能力每月给孩子两元钱的,尤其不是有此能力的母亲,都能有这个见识的。况且母亲自身十分简朴,为节省五分钱公交车票款,常常会在目的地前一站下车步行。如今,当社会日益被利益、欲望统治,我终于理解母亲的苦心:母亲不是骄纵孩子,而是不愿孩子遭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希望我永不陷入“为五斗米折腰”的无奈。她明白,贫穷,或可磨砺人,更可激发人的贪欲。有人称,欲望乃推动社会前进之动力,听来似有道理。而源自欲望的进取,常与野心相伴、类同。为理想和为欲望,境界与格局形同天壤。她希望,以较少物质,换取我们对物质诱惑的淡漠、甚至抵御,一生不屈从贪欲,唯为理想。母亲的教育是成功的。回首往昔岁月,我曾轻信,也曾懦弱,亦有彷徨,但有过为了追逐金钱、利益,不顾廉耻、违背道义、放弃良知、出卖友情、为虎作伥、丢弃理想吗?没有,一次也没有!

以母亲之优秀,只干到科级,还始终是副职,究其原因,据悉,要归罪于她的出身。

我一生未见过母亲的父母。我甚至没有见过姥姥姥爷的照片。

是在“文革”初始,我绝望地从母亲口中得知,姥姥姥爷是地主。是时血统论猖獗、“出身不好”被严重歧视,连坐公交车,上医院都要问出身。我开始喜欢独处。偶与同学聊天,我亦精神紧张,高度敏感,眼看话题向家庭方向伸展漫延,立即借故走开。那是我不能更改的耻辱和原罪。我严防所有可能被人当面问及出身的难堪。至今,我仍留给当年同学清高印象,其实,他们哪知我内心的惊惧和苦痛。

母亲一定是想减轻我的压力,多次郑重告诉我,姥爷早年曾留学日本,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和黄花岗起义。当同盟会解散,同盟会员全体转入国民党时,姥爷已对国民党之腐败、黑暗先知先觉,故自觉远离,坚辞不入。母亲解放前的工作单位曾集体加入国民党,因受姥爷影响,唯母亲当年一人拒绝加入,今日得以幸免。每讲至此,母亲皆流露欣慰、庆幸之色。然以那时我的无知、浅薄,同盟会、黄花岗、黄兴……这些放在一起,亦丝毫未能减轻“地主”二字带给我的沉重。当然,也有逃过更大灾难的庆幸。若是“地主”再加上“国民党”,那是多大的罪过!

我对母亲的父母,所知仅止于此。我最关心的是,他们带给我的,是荣耀,还是羞辱;是能给我增光,还是加诸原罪。至于生养母亲的这二位老人,脾气性格怎样,长相、生活如何,我都不知道。自上世纪50年代母亲随父亲来京,十几年间未曾回乡省亲,只是按月向成都二老邮寄生活费。

66、67年,“文革”正烈,成都家书忽然频繁起来。姥爷病了,已是癌症晚期,深陷痛苦。成都缺少有效药物,他的地主身份,也妨碍他得到更好治疗。母亲经常面色忧戚,焦急地和父亲低声商量。父亲托了关系,想尽办法,每次也只能小量购得救急药品,隔断时间就用邮局的小木箱给姥爷寄去。姥爷还是死了。临终前后,正处于“文革”红色恐怖中的、他的远在北京、昆明、贵阳的六个儿女,一个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只有同住成都的四姨一家,为他办理了后事。

如今,我已没有机会亲口问问母亲:十几年里,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对保姆、邻人皆能善待,对二老高堂何以如此?其实,我并不需她亲口告诉我,我早悉答案:哪个儿女不爱自己的父母?哪个儿女不想念自己的父母?但因为上辈人株连子女,乃母亲所不愿!

我的母亲、姨和舅舅相聚时,我常听他们真诚地谈起,姥姥姥爷已被新政权认定为剥削阶级。对待他们,除了提供必要的生活费,要从思想上、情感上、空间上划清界限。如此,自己的子女,就可以免受牵连。他们是太天真了。莫说是人还在,纵使早已作古、从未谋面,子女仍要继承原罪,且子传子,子再传子,代代相传,以至无限。叹我中华,敬老哺幼,乃悠悠古风,天赐秉性。却要被迫着疏远、背叛自己的娘亲,这是人世间何等残酷的无奈选择!一个强迫人们数典忘祖、违背天伦的时代,是最反动、最黑暗、最无人性的!

为了写作这篇文字,我给远在昆明的五姨,打了长途电话。我请她详细讲讲姥爷。五姨少小离家,多年未归,许多详情亦不确知。但她说出了一些关节点和关键词,比如同盟会、吴玉章、广州起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她还多次提到一个我此前从未听说的陌生名字—喻培伦。在五姨的讲述中,这个名字在姥爷的人生中至关重要,多次出现。关于他的情况,五姨让我去网上查。

所幸有互联网。很快,我查到了相关内容:

喻培伦,四川内江人,1905年赴日留学,1908年,在东京由吴玉章介绍参加同盟会,后参与刺杀清两江总督端方,并与汪精卫等共同刺杀摄政王载沣而遭通缉。他“赋性聪敏”,研造手掷炸弹成功,被革命党人尊为“炸弹大王”。辛亥(1911)年4月27日,广州起义。傍晚5时,喻培伦胸前挂一大筐炸药,率众直奔总督衙门,炸裂后墙,将其攻占。后起义失败,喻培伦受伤被俘,英勇就义,时年仅26岁。与同难同志共葬于广州黄花岗,即著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

我未曾想过,历史竟离我的先人如此之近。我的姥爷与这位慷慨悲歌、令人闻之热血沸腾的烈士,原来是四川同乡、世交、日本留学时的密友兼室友,由吴玉章介绍同期加入同盟会的革命党人。循着喻培伦烈士的踪迹,姥爷穿越时空阻隔,从历史深处向我走来,逐渐变得立体:

我的姥爷,名杨枢中,字绍基,出身于四川资中名门望族,家庭富有。青年时代留学日本,由吴玉章介绍加入同盟会。革命党人鉴于以往多次分散起义均遭失败之教训,决定募集巨款,集中全党人力实行决战。为筹备军火,派多批志士分赴多国购买枪弹。黄花岗起义时,姥爷正被派往南洋向华侨募捐,否则,黄花岗下或许又多一位烈士(恕我不恭,“文革”中,我曾为此心中遗憾)。

当年,同盟会兄弟信誓旦旦,相约革命成功,卸甲归田。而辛亥革命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后,真正兑现诺言者寥寥,姥爷是其中之一。民国之初,作为革命功臣,他亦得一要职,在四川督军署,负责管理全省钱粮。后与同僚政见不一,辞官回家,平日对官场多有抨击,言辞激愤。当年同盟会同仁念及旧功旧情,又委以肥缺,意让他捞些好处,以为安抚。不过半年,他空着皮包去,空着皮包回了,到家,将皮包往桌上一摔,痛骂不绝:“不是人干的事情!”——搜刮民脂民膏,他干不了!据说,他那个职位最易贪污,而姥爷清廉,也闻名遐迩。赋闲在家的姥爷,家中常有同盟会老友聚叙,不断有人请他出山。他说:“咱们喝酒可以,做官的事情莫要再说。”别人问他,整天在家闲着,想做什么?他说想实业救国。后烈士喻培伦的父亲发展民族工业,在成都投资兴建火柴厂,请姥爷担任厂长,名为成都星火火柴场,生产中国最早的安全火柴,直至上世纪40年代初,火柴厂被日军投下的燃烧弹夷为平地。之后,痛恶官场腐败的姥爷再未出山做事。其间,烈士喻培伦的弟弟给他送过委任状,亦被他当场撕掉。直至新中国成立,姥爷始终赋闲。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仅靠做小学教员的姥姥一人撑持。作为陪嫁,姥姥还从娘家带来一些土地,她本人在城里教书,无法回乡耕种,便租给农民。正是这些娘家带来的土地,惹下大祸,土改时,姥姥被定为地主。

姥爷自抗战始,即在家赋闲,本人又无土地,何以也成地主?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想到追根溯源。弄清这个问题应该不难,可以求助无所不知的网络。我点击搜索,在键盘上敲下“地主”二字,当即出现几十条结果。一一看去,这个几十年压得我们抬不起头的词组,却都是介绍一款最火爆的游戏—“斗地主”,令人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夕。继续搜索,总算找到一条百科名片,乃要查之“地主”。进一步搜索相关词条,渐次找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法》,以及民主中央政府的《怎样分析农村阶级》。其中关于地主的定义如下:“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的劳动,而靠农民为生的,叫做地主。地主剥削的方式,主要是收取地租。”“有些地主虽已破产了,但破产之后仍不劳动,依靠欺骗、掠夺或亲友接济等方法为生,而其生活状况超过普通中农者,仍然算是地主。”对此文件,还有特别说明:它是毛泽东1933年10月所写……1950年6月30日开始的全国范围的农村阶级成分的划分,也以此文件为依据。对照之下——依靠亲友(姥姥)为生,生活状况尚可——仅此两条,早年投身辛亥革命的姥爷,便毫无悬念地成为地主。于是,他的子女们,不约而同地,先是被强迫着,而后是尽量自觉地,努力背叛着自己的父母。我这个隔辈人,不仅从未与姥姥姥爷谋面,甚至从未见过他们的照片!

大凡参加革命者有两类:一类为改变自身命运;一类本无衣食之忧,乃为理想及改变社会并大众命运。为自身者,无可厚非;为理想及社会大众者,情怀与境界自更高拔。出身富家的姥爷,作为辛亥革命的参加者,先是自我放逐于成功者的狂欢,后又弃绝功名,拒与权势者合污。抗日战争毁了他的工业救国梦,他宁靠妻子生活,不与官宦为伍,独善其身,自守高洁。当他被新政权抛弃,子女们又纷纷争先恐后地躲避、逃离,历经生死荣辱、参透世态炎凉的姥爷,是满腔悲戚,还是心如古井?如今已无人知晓。俗语言:隔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但几十年里,远居各地的小辈们,因要“划清界限”,无一人回去省亲。想两位风烛残年老人,虽儿女成行,却不能含饴弄孙,承欢膝下,于寒夜独守孤灯,心中该有几多凄凉!见过革命的惨烈,了解政治的肮脏,早已淡薄一切,洞悉一切的姥爷,想来是能明瞭个中的一切残忍、残酷,对子女们的处境和无奈,该是体谅和宽佑的吧?

骨肉之情,天理人性。极左制度偏要残忍地、生生地割断人间亲情,将爱变恨,更将无法报答的生养大恩,变为彻底背叛,真乃丧天理、绝人伦、灭人性!

峥嵘寂寞是来处。也曾金戈铁马,也曾光环拥簇,终是淡泊、孤独。涵融过历史风云的姥爷,早已从这个世界走远。但我依然相信,他曾被深深地藏在儿女们心里。

 

                         三

 

母亲的杨家人,个个皆可说得。成都的四姨,是新中国第一批女建筑设计师、全国三八红旗手,受到过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但四姨夫当过国民党军官,一直被历史反革命帽子压着,全家人受其牵连。昆明的五姨,解放前即参加学运,遭到特务搜捕,整天东躲西藏,全家人整天为之担忧。解放后在省公安厅重要部门工作。五姨父是重庆地下党学运负责人,解放后是省局干部,还是探矿专家,行政、业务一肩挑。仅因对下属说了一句:“要好好向苏联专家学习,学好了,以后可以不再依赖他们”,而被认为对苏联老大哥不敬,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姨的工作保密级别高,姨夫的右派身份,令她处境艰难。但她几十年不离不弃。改革开放,右派平反,姨夫“官复原职”,她却于近耋耄之年选择平静分手。或许早有情感龃龉,或许长久分离产生隔膜,长辈的内心我不便探究。罹难时,决意不离不弃,荣华中,更愿追求精神自由,倒最见杨家人品格、风骨和真性情。远在贵阳的七姨,是母亲几个姊妹中最平凡,也安稳的一个,但丈夫57年也成右派,一家人吃尽苦头。终于盼到平反,却又积郁成疾,早早离世。大舅是一个领域的专家,其科研成果被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粮农组织采用,可谓事业有成,受人尊重。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仍因“出身不好”,无法升学。亲人相聚,每每谈及,大舅常是唉声叹气。直至恢复高考,大舅心病才算卸去。小舅常自诩张大千入室弟子,也确曾由姥爷带着,去近邻张大千家里磕头拜师。他在北京做建筑设计师,未到而立之年,便参与了人民大会堂的设计,还到清华大学建筑系开讲座;政治上也备受青睐,是国家部级团委委员,还是单位反右领导小组成员,并与贫下中农后代结了婚。按说最是运程顺遂,却于反右结束后贴出大字报,公开质疑反右中的许多做法,受到组织严重处分,并被派往西藏工作,说是仅去两年,却一去十几年,名为援藏,实为发配,落下一身病痛,命途多舛,过早离世。

母亲姊妹中,只六姨同在北京,故与母亲来往最多,也最亲近。六姨在外文局作翻译,外表温婉,衣着洋范。姨夫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与六姨同在外文局系统,算得琴瑟和谐。表弟是老实疙瘩,“文革”停课,闲着无事,我常去找他玩。忽一日,六姨带着表弟来了,其时母亲已去京郊干校,几个月才得回家一次。六姨此时来家,很有些非同寻常。六姨与父亲于房中一番低语,又提出带我去京郊看望小舅。小舅那时常住京郊的岳母家。至今记得,那日乘坐郊区公交车的颠簸,还有双脚踏在乡间田埂上奔跑的快乐。小舅一家热情接待我们。家中太婆连声夸我长得俊。我面上不好意思,心中美滋滋的。乡人规矩,小孩不上桌。那天却为我破例。气得仅小我几岁的表弟,深觉受了冷遇,回家路上,不断鼓着嘴嘟囔:“下次再也不来了!”冬日暖阳,天高地远,小孩子间小小龃龉,一会儿就忘了。我揣着那时的稀罕物——舅妈给的花生、瓜子,高高兴兴地回家。

没过几天,灾祸临头,六姨单位的造反派满脸萧杀,来找父亲。名为谈话,实为审问,要父亲说出六姨近日可有来过我家。父亲按前约定,坚称没有。造反派冷冷一笑,像寒冬里刮过一阵冷风:“她本人都承认了,你还不说。”本就朝不保夕的父亲,处境更加狼狈。

原来六姨曾与小舅私下谈论江青,言语中多有不恭。小舅把这些话闲谈中说与六姨夫。“文革”中,革命干部身份的六姨夫,揭发了六姨的“恶攻”言论。六姨于危险迫近前,来见她的亲人。未料,从小舅家带回的花生瓜子,暴露了行踪。此行又被姨夫揭发,原有罪名之上,又加一条“订立反革命攻守同盟”。不日,六姨被关进牛棚。父亲私下和我议论:六姨心知肚明是被姨夫揭发,既背着他找小舅去“串供”,何以还要带回此地无银的花生?今日想来,她是对残酷政治下的夫妻情分,尚心存一丝侥幸吧。强权、暴政对人性中的阴暗、自私、邪恶之疯狂发掘、推动力量,是善良人们无法想象的,“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六姨外表温良,内心刚烈,关押期间剪颈自尽未遂。比之于政治迫害的恐惧,或许亲人的诬蔑和背弃,更使她绝望。自此,她脖子上留下一条深长伤疤。即使三伏酷暑,永着一袭高领衣服。但是,遮得住颈上伤疤,遮不住内心伤痛。“文革”过后,她与那个揭发她的人,决绝分手。自此,母亲对于全无操守,背情弃义,卖亲求荣之人之事,痛恨至绝。多年后,六姨仍对父亲心存歉意,而对传话给姨夫的小舅,始终内心梗梗,直至去世,二者形同路人。最后几年,六姨迷上气功,每日打坐静修,与外界亲人联系日少,殁于家中,时身边没有亲人。

国难、家殒、情殇。自尊、倔强的六姨,承一世风雨,转而寄望于来世。她是一个悲剧。

2005年,举国上下隆重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许多尘封往事浮出水面。我的亲人间也爆出一条新闻:多年被当做历史反革命对待的四姨夫,竟是英雄的抗战老兵、传奇的驼峰运输队领队。中央电视台及多家媒体,纷纷披露了这段被遗忘的历史:

1942——1945年,抗战最为艰难,也最关键时候,七名汉族青年带领新疆驮工,辗转5个国家和地区,徒步翻越人迹罕至的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山脉,在数座海拔5000米以上山口穿行,如此死亡之路上,艰苦卓绝地开辟出一条蜿蜒上千公里的运输线,一度成为运送盟国援华物资的唯一生命通道。

当年的亲历者,对于这段行程的记忆充满凶险:“总是喘不上气,驼队中没人说话,只听到人和牲畜大口喘气……头痛、胸闷、吃不下东西”。翻越昆仑山脉最显要的西塞拉山口时,驮工会用针刺破驮马和骆驼的鼻子放血以减压,所以一路上都血迹斑斑。整个行程中,驼队必须面对缺氧、寒冷、饥渴、“雪盲症”,冰洞、雪崩、断裂的冰川……“稍有停留,人和马就会被冻僵,稍不留意就会被卷着雪呼啸而过的狂风冻死。”沿路看到白骨,“只要有白骨,那就说明这路有人走过,白骨就是路标”。

这条洒满斑斑血迹、以白骨为路标的死亡之路上,完全靠人力、步行,先后为中国运进近7000条轮胎,以及大量布匹、医疗器材等抗战紧缺物资,堪称中国近代史上一次最悲壮、最艰苦卓绝的高原人力运输,是为一个不屈民族苍凉的大唱。

多家媒体以大篇幅报导了这段不该忘却的历史,同时告诉读者诸君:“幸运的是,那段历史的参与者和最后见证者,现年90高龄的白生良,仍生活在四川成都。”

白生良何许人也?乃我的四姨夫。

两年前,我利用出差机会,去成都看望他。

此前,我对他有诸多想象。半世的历史反革命身份,扭曲重压之下,他的性格是抑郁,还是激愤?多年间,他是家人的灾难和屈辱,两个表兄弟因他株连,升学、就业均受牵累。而今罪名荡尽,阳光重沐,他们一家该扬眉吐气了吧!

四姨已于前一年作古。姨夫和表哥一家仍住先前老旧的宿舍楼。冬日斜阳,余光晦暗,空气湿冷,唯亲情荡漾。看我对姨夫的旧日经历感兴趣,表哥不再参与相谈,走到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报纸。我注视着历尽沧桑的姨夫,感慨他九死一生的经历,也关心他的种种境遇。他应答我对往昔的种种追问,不孤愤,多平和,淡然安恬,看不到情绪大的起落,甚至对曾经的屈辱、加害、怨毒,亦能怀以德报怨之心。我最想知道他的所思所感,多次追问不得之下,他凄然一句:麻木了!让我撼然、怵然、凄然。无论是辉煌、壮烈,还是崎岖坎坷,都早已深深沉入心底,波澜不惊之下,是火山一般的岩浆沉积。对姨夫的过去,多年的邻居亦不知情,他依然生活低调、平淡。对老人的突然“出名”,表哥颇不以为然,不屑地称之为“宣传”。听说著名的剑川博物馆就在成都郊外,还新建了抗战老兵手模广场,姨夫的手模也在其间,我提出想去看看(剑川博物馆是国内知名的民间自办博物馆,当地官方对其的认可度,尚不得而知)。始料未及的是,不仅姨夫尚未亲临,表哥他们也未去过。那天,表弟开车,表哥、表嫂和我一行四人,去了剑川博物馆。表哥夫妇陪我进去参观,还看到了姨夫捐赠给博物馆的抗战时期的美式军用牛皮药箱,上面的英文字母被硬物刮去,明显是“文革”留下的痕迹。还是在我提议下,我们在姨夫的手模前拍照留念。我的表弟,宁肯坐在外面汽车上等候几个小时,也不愿意到博物馆里面看看。低调做人是这个家庭几代人传统。但对“政治”、“宣传”反感竟至如此,我仍意外。几十年非人、残酷政治造成的心灵伤痛,不因时间流逝、经济发展,消逝于无形。株连政治在亲人间造成的伤害,始终像硌牙的沙子,留在唇齿间。对假话、空话、套话大行其道的虚假宣传,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丑恶政治,厌恶到痛绝,他们只想远远逃离。他们渴盼一份平静、平凡的生活。几十年都是一以贯之。

此情此境,令我五内翻腾,百感交集,却又无语。心,更加钝痛。

或许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我问姨夫,几十年间,家人因你备受株连,他们对你有无抱怨?姨夫沉默少顷,重复着说:“他们对我很好,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是一个传奇,更是一段历史。

前几天打电话给表哥拜年,问及姨夫近况。距我上次见他,又已过去两三年,现已96岁高龄。表哥说他还是老样子,仍骑自行车上街,坚持自己洗衣服,不要家人帮忙。他还炒股,笑言自己是最老的股民。我盛赞姨夫的顽强、坚韧,表哥电话中接了一句:“这一点倒是很像杨家人。”我怔了片刻,自问,杨家人?杨家人是什么样子?

细细想来,杨家人的特点是个个要强,个个自尊,能于乱世保持清醒,于浊世保持清洁,有正气,有骨气,善良、正派,谦逊为人,风骨卓然。古语有言,或可概括:“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珍爱名节,则不苟取”,“恭廉守节,临大义不忘其义”。

我们几个孩子为自己也是杨家后人而骄傲。

 

                         四

 

1968年,姐姐去山西插队。前路难料、命途叵测,姐姐动身前几日就开始哭泣。当日,我们去北京火车站送别姐姐。骨肉离别之际,北京站成了哭声的海洋。车上车下,我与姐姐泪眼相望,长泪双行。远去的汽笛响起,周围痛哭声浪铺天盖地,唯母亲不动声色,似坚韧的礁石,任凭浪涛冲击,始终面带微笑,无言、慈爱地望着早已双目红肿的姐姐。汹涌的哭声中,母亲的沉静显得格外突兀。她以己身之安详,镇定女儿崩溃之心灵。回到少了姐姐的家中,我见母亲背身站在窗前,痴立久久。我跑过去喊她,出乎意料地看到,母亲脸上淌满了泪水。这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母亲的眼泪。

不久,我亦下乡北大荒,母亲仍在京郊干校,爸爸带年幼的弟弟留守。一家五口分离四处,仅靠邮路传书。下乡几年,无论凌晨即起月升方归的秋收大忙,抑或连日雨中捞麦后的难得小憩,一周写一封家书,已成全家人不约而同的默契。记不得家中人谁最先动议、始自何时,我们开始用复写纸写信。每封信都是一式几份,相同内容,分别寄往山西、北大荒和北京。用复写纸写家信,也算是那个年代的发明吧,不知是否中国独有,世界首创。遗憾的是,当年信函,我们没有保留。我和姐姐早早地都懂得报喜不报忧,以免远方亲人无谓牵念。母亲又一次显露无与伦比的坚定和眼光,于深重黑暗中,始终相信这一切是暂时的。她在每一次信中,都鼓励我们,不论什么情况,都要努力上进,不要泯灭希望。她坚定预示:社会不会永远如此!

正是母亲的信念,和亲人间的相互鼓励,支撑我们不随波逐流,于黑暗中寻找光明,在无望中探求希望,不颓丧,不沉沦,不虚度,决意做对社会有益的人。姐姐看到农村缺医少药,开始自学针灸,从自己身上练针学起,钻研医术,治好了很多乡民的疑难杂症,让从小只能在地上爬行的乡村少年直起了腰身,成为全县闻名的赤脚医生,后被山西医学院录取。我亦以不虚度每一寸光阴的自觉,于繁重体力劳动之余,每晚坚持在自制油灯下读书,先是当了连队报导员、知青排长,继而以作文全团第一的考试成绩,入读北京大学中文系。正上中学的弟弟,周围一片“读书无用”的喧嚣,唯母亲远见卓识,频频叮嘱,“不管别人怎样,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大学还要考试,后悔就来不及了。”弟弟遵嘱,锲而不舍努力。没过几年,恢复高考,弟弟以优异成绩,被北京大学化学系录取。

母亲好静、少言,女人爱唠叨、好抱怨的通病,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她不琐碎,更不婆婆妈妈。为了孩子,她不仅无私,甚至可以说是无我。姐姐一度跟着电视节目,学习英语,那时她尚在外地工作,看不到电视,时间也难以保证。母亲便向亲戚借了录音机,每天在固定时间录下那个节目。那段时间,母亲无论身处哪里、正忙什么,一到固定时间,准会赶回家中,守在电视机旁,为姐姐录下英语节目。日日如此,雷打不动。录好十几盘,寄给姐姐。姐姐听过,背熟,再将磁带寄回,母亲重录新的。如此循环往复,长达一年之久。

那个年代,母亲乐趣不多,最能让母亲高兴的,唯是我们上进。她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每每得知孩子的点滴成绩,兴奋之情会溢于言表。她的喜悦,统统是为着孩子,无关自身荣耀。在她那里,这二者有着明显区别。她从来把孩子当做独立个体,而非父母附属物,始终尊重孩子人格。孩子功课没有考好,或犯了错误,从不打骂、羞辱,也从未说过“你真给我丢人”这样的话。母亲的爱,是真正无私、博大的,甚至与教育心理学无关。她一生痛恨势利之人,喜欢雪中送炭,不屑锦上添花。别人门庭若市时,她不凑热闹;人家门前冷落了,她不雪上加霜。对外人尚且如此,对子女,更不以世俗成败论人。她矮小的身躯中,是强大的内心,不阿谀,不媚俗,不扭捏作态,不絮叨琐碎。母亲最重做人风骨,毕生正直高洁,独立于世。我的先生由衷敬佩母亲,称她是他所见过的“最伟大的母亲”,“几乎没有缺点”。

母亲的勤勉、清廉、正直,有口皆碑,赢得了所在单位上上下下的尊重、信任。76年退休时的真诚挽留,她谢绝了;请她做顾问,她仍坚辞。她说,我是做事全力以赴的人,但身体已不允许。做只拿钱不做事的“顾问”,我不习惯!单位又给她一个“特权”,今后凡她看病,可到全市任何医院,不受公费医疗定点限制;凡她买药,可去任何一家药店,再凭单据报销。如此“特权”,闻所未闻,况且她只乃一普通小干部。足以见出对她品行的绝对信任。她领受了这份好意,享受这“特权”二十多年,直至离世。她对得起这份信任,从不乱花公家一分钱。疗效相近的几种药里,她只选择最便宜的;药价每年都在涨,她拿到单位报销的药费却不见涨。家人有时笑她迂执,贬抑她的自律。母亲亦不争辩,只行事一如之前。无论世事变幻,他人如何,母亲终是清廉自守、独善其身,几近严苛。

那年我得了胃病,合同医院给的胃药久不见效。友人介绍一种新药,医院没有,仅在药房销售。几百元钱药费,以当年工资水平,负担不小。我想起母亲的“特权”,要走她的“后门”。我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们连人都是国家的,药费在你们单位报或在我们单位报,还不都是国家的钱,有什么区别?单位给你方便,你却不给家人方便,太傻了。我且给她大量举例,不外社会上屡见不鲜、习以为常的“聪明人”和“聪明事”。也许是我的劝说加抱怨打动了母亲,抑或是对女儿的疼爱让她难以拒绝,母亲终于松了口,答应帮我报销一次。隔些时日,我又回家,母亲拿出个纸包,说是我买药的钱。我高兴母亲终于“开窍”。父亲拉我至一边,悄声说,下次别让妈妈帮你报销了,为这件事,她很多天夜里都睡不着觉。

我恍然省悟,跑去问母亲:“这钱是你报销的,还是你自己的钱?”母亲不说话,只慈爱地看着我,还有一点点似乎欺骗了我的歉意。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为此类事情让母亲为难一次。我和她一起维护着她心中那份美好,那种坚持,还有我们共同看重的东西。她一生所见丑恶之人与事,从未玷污她高洁的心灵。邪恶面前,倘做不到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全力抗争,也决不同流合污,为虎作伥。唯有天性良善、内心博大,又具有理性的反省精神,才能被施于恶,却止于恶。

 

                           五

 

母亲极为他人考虑,凡事将心比心,体谅对方感受,唯恐有一丝麻烦于人。母亲是中年后得子,当弟弟有了儿子时,母亲已过七旬,已无力将孙儿带在身边,却仍想尽一份力。有一段时间,她每天乘坐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去弟弟家照看孙子。一日,邻居问弟妹:“这么冷的天,有个老太太早上老在你家楼下一圈一圈地转悠,是不是你婆婆?”原来,母亲给自己定下严苛的到达时间;晚之怕耽误弟弟夫妇上班,早之,则怕打搅了弟弟他们晨眠。路远、车堵,时间不好掌握。于是,她每天早早地来了,却在楼下转悠到弟弟弟妹上班时刻,才像刚到的样子,去楼上敲门。此事若非邻居说起,我们永远不会知悉。为避免弟弟他们麻烦,母亲还每天自带饭菜。为别人着想至此,疼爱儿女心切至此,令人心痛。弟妹至今提到,仍很动情。

母亲一生,考虑别人永远比自己多。她惟愿给人以帮助,生怕麻烦了他人,即使是自己儿女。只要母亲在,我们总像不懂事的孩子,始终享受现成的饭菜。我从未听到母亲诉说自己病痛,表白自己辛苦,即使血压已高到吓人,仍会做好全家人饭菜,自己再默默躺到床上休息。直到她离世,我甚至不记得曾陪她去过医院。

母亲喜欢读书。退休后,尤其陆续帮助带大我们的子女后,终于有了更加充裕的时间。她曾在我家小住。看着我家满满的书柜,如见至宝,喜不自禁的表情,至今如在眼前。母亲平时喜欢看报,日日捧读,从不间断。那方尺之间,乃她与大千世界的血肉牵系。母亲喜好习字。她的钢笔字苍劲、俊逸,尤其见出个性与风骨,就我毕生所见,无有几人能及。她买了《三希堂法帖》,每日观形品韵,悉心研习,宣纸、信纸乃至看过的旧报纸,都被她用来习满毛笔字。习字,成为她生活重要内容。母亲还喜欢养花。尤钟情清新的米兰,淡雅的水仙。每逢隆冬,必养一盆水仙,靠温度调节,花期恰至春节。水仙花开似雪,淡雅、清新、高洁之品,正是母亲的人格写照。

母亲爱憎分明,善良大度。她见过浮华,早已参透个中虚幻。高傲的内心,让她远离浅薄的虚荣。她轻物质,淡名利,鄙薄算计、功利、俗气,在她眼中,“生意买卖人”是算计、俗气的同义词,如果她说谁像“生意买卖人”,必是让她看不起的。“文革”后期,区里成立清退小组,负责归还“文革”中的抄家物品。母亲在清退小组工作过一段,常会与红卫兵造反派谈话,以核实当年抄家物资。一次,一个红卫兵若无其事地讲述当年如何残酷折磨痛殴抄家对象,详细而又充满炫耀,最后甚至兴奋地说“嘿!真好玩嘿!”母亲一再对我说:“他居然说‘真好玩!’”极度愤慨、痛心,难以自抑。晚年的母亲,少了些原本的温文,每闻社会不公、贪腐之事,愤悱不已,竟至咬牙切齿,很让我们担心她血压升高,损之身体。她近乎神经质的病态谨慎,始于“文革”初期,却存留终身:每凡家人聊天,声音稍大,她会急切关上窗户,生怕窗外有人,被听去什么。她超乎常人的敏感与戒备——文革后遗症,令人心痛。

我的女儿和姥姥最亲。我喜欢向她描述母亲曾经的脱俗之美。在我眼中,母亲举止优雅,品质纯良,由此派生出的大家风范,兼备于一身。但是,母亲最美的旧影,女儿已看不到,是我亲手毁掉了它们。

随着那场红色风暴到来,每天都能看到过去只在小说、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坏人”施于“好人”的暴行:抄家、剃阴阳头、百般折磨羞辱以至活活打死!罪名无所不有,人人动辄得咎,不时听说公共厕所掏出了金条,又从哪家抄出变天账……我们全家也深陷恐惧之中。父亲解放前夕为投身新中国建设,从美国转道香港,不远万里,归国返家,如今竟背上“特嫌”,整日忧心忡忡。每个清晨离家,他都不知晚上能否回来,都可能是一次久别,甚至永别!故每次出门之前,他总会不厌其烦,郑重地对我和姐姐重复相同的话:“如果我回不来,你们要相信爸爸……”这种叮咛,让全家更加恐惧紧张。

太阳的每一次升起,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受难日。抄家的厄运随时可能降临,我们于绝望中担惊受怕着,度日如年。邻居有事敲门,同学偶然到访,都会激起一次次心的颤抖。我们不想坐以待毙,我和姐姐试着用红卫兵的眼光,先自行清除家中每一个潜在危险。爸爸的领带,妈妈的高跟鞋,无疑是资产阶级的铁证,“见不得人”,被我们一一剪断、扯碎、捣烂,再丢进马桶冲下去。父亲穿西装,母亲着旗袍的照片,也断不能留。寂静的夜里,一次又一次扳动马桶开关,一次又一次冲水,每一点声响都令我们心惊胆颤。万般慌恐中,马桶堵住了。只好火烧。焚烧的烟雾和味道,很可能招致危险,此情此境也顾不得了。面对父母的婚纱照,望着笑靥如花的母亲,我们有过犹豫、心疼,最终还是投进燃烧的火盆。强权带来的巨大恐惧,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肆虐的蓝色火焰中,母亲美丽的脸开始扭曲、变形,连同所有底片,消失在灰烬中。至今,翻开旧相册,本属于父母婚纱照的第一页,上面只留有四个孤零零的像角。母亲的青春年华、美丽面容,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母亲是突然离去的。离那年的国庆节还有两天,正是晚间下班高峰,我和几位同事正赶去与一个企业的负责人见面,商量与杂志社合作的事情。那时我还没有手机,BB机忽然响起,上面文字显示,父亲留言:“母亲病重,已到医院,速回”。三日前回家时,母亲还好好的,给我们做了丰盛的晚餐,会突然患了什么重病呢?我打算先办完公事再去医院。车,还在继续向前,心,却越来越不安。母亲自己一向以工作为重,更从不让我们为她耽误工作。她没让我陪她去过医院,也没让我为她请一次假。父亲是深知她的。父亲此番的做法很反常,反常得令我不安。我不能往前走了,我要回去看她。腿软,心乱。我不知怎么赶到医院的。我不知该去哪里找她。医生领我进了一间屋子。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白布单覆盖住一个人的形状,她的灵魂已经走远。

母亲没有提前给亲人一点预兆就这样去了。我未及为她做任何事情,她更未给我一点机会,以报答她的生养教诲之恩。她一辈子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就连她的离去,也是如此简单、干脆、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父亲说,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午睡后写了一会儿毛笔字,然后,起身去厨房冲洗手上的墨迹。她向窗外看了一眼。

父亲听到猝然倒地的声音。从此,母亲没有再睁开眼睛。她死于心肌梗塞。

我和姐姐有时猜测,她向窗外的最后一瞥,受到什么惊吓、刺激了吗?直至晚年,窗外的世界,始终让她缺乏安全感……

我们的母亲,生前害怕虚浮的热闹,远去时,唯最亲近的家人为之送行。我们为她挑选了一处松柏环绕的墓地,作她的归处。几个月后,我的六姨——她最牵念的妹妹,亦追随她而去。家人商议后,将六姨的栖身之处安置在仅距母亲十数步。有时我会想,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们姊妹或能经常团聚,毫无嫌隙,敞开心扉,纵声谈笑了吧?

 

2013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