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颠簸的马背到流动的车厢
帕米尔高原走出首位塔吉克族列车员（众生相）
吴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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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受益于精准扶贫政策，艾尔开牙·多力开（左一）等1000余名南疆大学生进入铁路工作。图为她与同一批进入铁路工作的大学生合影。
关拥军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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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上小朋友比较多，艾尔开牙·多力开（左一）经常与他们互动，向家长介绍安全乘车知识。
关拥军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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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开牙·多力开（右）为旅客服务。
关拥军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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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您的行李需要重新摆一下。”在座位上垫好抹布，艾尔开牙·多力开像整理马鞍一样，三下两下就把装满馕和干果的行李放好，双脚落地，轻盈无声。火车18时20分从新疆喀什开出，驶向陕西西安。清扫卫生、整理行李……对于从小就习惯了骑马过河去上学的塔吉克族女孩来说，这不算难事儿。
“能在铁路工作，我特别开心。”说起自己的铁路情结，她杏核般圆润的眼睛里闪动着清澈的光。从颠簸的马背到流动的车厢，能够成为中国第一个塔吉克族列车员，她感到很幸运。
近年来，新疆铁路发挥行业优势，推进产业扶贫、运输扶贫、建设扶贫和消费扶贫。截至2019年11月，新疆铁路运营里程达6568公里。2019年，新疆铁路帮扶贫困人口就业，招收南疆四地州生源1037人到铁路工作。艾尔开牙是其中之一。
为了上学，家人每天要骑着马或毛驴往返近50公里接送
很多人都听过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但不知道它来源于一首经典的塔吉克民歌。在帕米尔高原上，居住着塔吉克族人民，因其生活在高海拔地区，被称为“云彩人家”。
塔吉克人在云上。那里冰峰耸立、杏花盛开、空气清新，仿佛世外桃源，却因山高路险，让人感叹行路艰难。
“活则像雄鹰，否则毋宁死。”（塔吉克民间谚语）高寒、缺氧、泥泞的山路并不能阻拦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这个生活在大山深处的民族崇拜雄鹰，他们打响手鼓，吹起鹰笛，跳起鹰舞，鹰对他们来说象征着坚强勇敢和对自由广阔天地的向往。
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父辈一直以来的愿望。小时候，在县城上学的表姐来家里走亲戚，说到上学的种种好处，让艾尔开牙充满渴望，“我也想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
那时，有的村民认为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上学没啥用，父母却支持孩子上学的想法。父亲说：“家里再困难，也要供你们上学。你们要好好读书，到外面去闯一闯，不要像我们一样没有文化。”
艾尔开牙家住塔县瓦恰乡。家在山脚下，要读书只有去邻村的小学，“路是平的，却有一条大河拦住去路。妈妈、姥姥每天要骑着马或毛驴往返近50公里接送。”
过河时一匹马一次只能带一个孩子。春夏冰雪消融或是雨后，河变宽了，原本安静的河水会突然汹涌起来。艾尔开牙紧紧揪住马鬃，担心自己会掉进水里。夏天，为了照顾3个孩子，父亲骑着马把羊群送到山上的舅舅家寄养。没有马的时候，他们只能趟水过河，那种寒冷刺痛肌肤。水再大的时候，他们只好待在家里，跟着妈妈喂马、挤奶。
为了让家里更宽裕些，父亲买了全村第一辆面包车跑客运。平时，他把汽车放在河对岸的邻居家。每次去县城，他要独自趟水过河。
以前，家里看电视要架起天线，只能收到中央台和新疆台两个频道。中央台的汉语虽然听不懂，但是那些画面为艾尔开牙打开了通向世界的窗口，“觉得那些地方特别好看，好多地方没去过。”
精准扶贫的春风改变了这里的面貌。铁路通到了喀什，家门口的路也在生长，先是河上有了桥，后来，公路一直铺到家门口。家乡新建成的盘龙古道公路以600多个弯道而闻名于世。
塔吉克谚语说，“孔雀虽然美丽无比，却不能像鹰那样飞翔。”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的艾尔开牙血液里流淌着雄鹰搏击天空的文化基因。路好了，艾尔开牙和妹妹、弟弟走出大山求学，仿佛雏鹰展翅，第一次见识到外面广阔的世界。
对于这个从大山里刚刚走出来的塔吉克姑娘来说，火车就是诗和远方
“上小学时，想去县城；在县城读初中时想去喀什市；在喀什市上高中时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有一天，艾尔开牙第一次见到了火车，汽笛长鸣、火车奔向远方的情景让她兴奋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过去，颠簸的马背可以把她和妹妹、弟弟送到邻村的小学；父亲停在河对岸的面包车只能把他们送到县城念中学；在喀什见到火车以后，一个梦想在她的心里萌芽，“要是能到铁路上班该多好。”对于这个从大山里刚刚走出来的塔吉克姑娘来说，火车就是诗和远方。
2019年大学毕业后，她一度为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发愁。“铁路正在招收南疆大学生。”学校老师的电话像一束光照进帐篷。她奔出门，潜藏的梦想如同春天的草地，在细雨中疯长。
她第一时间报了名，找来资料开始复习。
车务、客运都是干啥的？该报什么岗位？这些她并不清楚。找到铁路负责招聘的人一打听，原来客运就是负责运旅客的。“爸爸每次用面包车把一车乡亲拉到县城，一列火车好像一节节面包车拼起来，能把更多的塔吉克牧民拉到更远的地方。”她满怀期待，报考了客运岗位。
面试时有30多个人在前面排队，她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肯定招不了这么多人。”
通过面试、上交体检表……怕父母担心，直至接到通知她报到的电话，她才敢给家里说。
得到女儿考进铁路的喜讯，妈妈做了“卡提拉玛”（塔吉克族的一种面饼）、抓饭，熬了羊肉汤，请50多个亲戚、朋友到家里吃饭。大家唱歌、跳鹰舞，如同过肖公巴哈尔节（塔吉克族的春节）一样热闹。
“亲戚们都说我给表弟、表妹做了一个榜样，让他们好好念书。”如今，村里的女孩子大多都上了学。大家特别羡慕艾尔开牙能在铁路工作，有的人找到家里打听：“能不能把我家的姑娘送到铁路工作。”
迷茫时，她念叨着妈妈经常用来鼓励她的塔吉克谚语“摔跤见力气，刁羊见勇气”
小小的梦想联接大大的世界。“在村里时，600多人个个认识，有不少还是亲戚。上车后，一趟车就是几千人，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第一次跟着师傅跑车实习，艾尔开牙从库尔勒接车。列车从喀什始发到西安有31个站点，每次到站前要打扫卫生，到了站要组织旅客上下车。
“上车后管好车门最要紧。”艾尔开牙牢记着师傅讲的话，但是自己开门时仍然不免手脚生疏，有的门是塞拉门，需要用手拉一下，才能自动开门，遇到门出现小故障或者力气不够，门就打不开。“有好几次，我已经退乘了，躺在铺位还经常梦见门开了锁不上或者要开门的时候打不开门，耽误旅客下车。”
看到这个塔吉克族姑娘紧张的模样，列车长、师傅和车队的同事纷纷伸出援手。师傅张万荣请4个徒弟到家里吃饭，把几十年跑车的经验倾囊相授：要处处为旅客着想，对老人、小孩等特殊旅客要重点关注，对旅客反复询问的问题要耐心解答……
列车在喀什、西安入库的时候，列车长曾伟国给她开“小灶”。列车出库前要通电，他们提前和检车师傅打好招呼，抢时间联系两三遍，“练习多了，心里就不太紧张了。”
旅客再小的事也是大事。车上的甘肃籍旅客较多，“旅客问到哪儿、买票等问题的都能听懂、解答”，遇到有的旅客丢了车票等突发情况，难免情绪激动，“他们一说就是一堆方言，我听起来有些困难。”艾尔开牙不时向列车长求援。
“上车前培训了一个月，好像都懂了，上车后才觉得自己啥也不会。”迷茫时，她念叨着妈妈经常用来鼓励她的塔吉克谚语“摔跤见力气，刁羊见勇气”，过了一阵子，感觉浑身又充满了电。
遇到不熟悉的词句，艾尔开牙就写下来，反复念。如今，她听到旅客的方言也能流利对答。她还保留着一个习惯，用手机阅读文章时，会选择在汉字上显示拼音，以便能够准确拼读。
走在曾经陌生的车厢里，她如同骑在马背上一样放松惬意
在精准扶贫政策带动下，越来越多的牧民走出了山村。列车上，她经常碰到一些首次走出大山的牧民。对他们来说，车厢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有的旅客出门少，上车后紧紧捏着车票，担心坐过站；有的旅客不知道在哪里打开水。那种惶恐、无助的表情让艾尔开牙感同身受，她想起自己刚出门时的迷茫，想起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的父母，他们能走到最远的地方就是到喀什来和女儿相见。
艾尔开牙看到那些在车厢里打转的旅客，会主动上前询问：“你好，需要帮助吗？”
有的旅客不会使用车上的设施，她就一遍遍讲解示范，不厌其烦。有的旅客出行行李多，上下车时她都会搭把手。
“小孩子喜欢爬上爬下，有的想在边凳上坐，容易摔倒或挤伤。”她看到带着孩子多的旅客就得多提醒，随时观察情况。
有一次，一位少数民族旅客因为语言不通，买错了到站。她在验票时发现了，赶紧领着旅客到办公车厢补了票。快到站时，她叫醒了旅客，帮着旅客牵着孩子送到车厢门口。下车前，这位旅客掏出一捧杏干送给艾尔开牙说：“谢谢你，好心的铁路姑娘。”
艾尔开牙会塔吉克、维吾尔、汉3种语言。遇到有不懂汉语的少数民族旅客，她就当起了小翻译，“一些偏远乡村的旅客补票时语言交流有困难，列车长经常叫我去帮着解答。”
“大山里的人出门不容易，我尽量用自己的服务让他们有了走出去的信心和勇气。”让艾尔开牙开心的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乡亲们也逐渐喜欢上了坐火车出门。
跑车时，艾尔开牙经常能碰到从塔县旅游归来的游客，他们称赞塔县风光好。有的人看到她的容貌就会问，你是不是塔县的。“我老家就是塔县的。”艾尔开牙当起了家乡的旅游形象大使，介绍塔县的风光、民俗特色和美食。
如今，艾尔开牙的弟弟亚力坤·多力开坐着火车去奎屯塔县奎屯疆内高中班读书。火车带旺了喀什旅游，父亲和两家村民开起了喀拉旅游合作社，提供骑马、餐饮等服务。
有的旅客说：“我到你家开的农家乐吃过饭，味道很好。”
“我妈妈做的抓饭味道特别好。”艾尔开牙挺自豪。帕米尔高原气候寒冷，一入冬，母亲的腿就经常疼。她曾经带着妈妈去县里检查过，没什么大毛病，“今年我要把妈妈带到库尔勒去看医生。”
小时候每次过河，妈妈会把她抱在怀里。到了岸上，孩子们在马背上，妈妈则牵着马一路走到学校。如今，轮到她牵着妈妈的手出门。
火车飞驰，穿越白天和夜晚，戈壁、天山在向后退去，仿佛无穷无尽。走在曾经陌生的车厢里，她如同骑在马背上一样放松、惬意。绿洲近了，前面是更远的远方。
火车向前开，车轮铿锵，载着越来越多的高原雄鹰飞越大山，奔向幸福生活。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12月19日 第 05 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