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尘九子近照)
中国幅员辽阔的土地上,古色古香的小镇很多,棣花算一个。
棣花在陕西省丹凤县城西16公里,由16个自然村组成。这里是宋金时代两国的边界,也即是说,所谓的大宋(主要指南宋)时期,疆域也只是到这里。烽火连天的岁月,宋和金各自駐兵,时而交战,时而和好,棣花也就被地方志成为“宋金边城”。
我到棣花,已经不是三次五次了,时间也早在二十多年之前。发源于商州西北山麓的丹江流经于此,一年四季浩浩汤汤,因商州地面土色赤黄,水色亦呈朱赤,故曰“丹江”。这里山塬广袤,土产丰茂,盛产中药材,尤其以丹参、黄芩、桔梗、白茅根闻名。正青春的我因父病失学,含泪归家顶立门户,跟随与丹凤毗邻的西峡县药材收购商学作药材生意,经常来到商州地界,分头深入各县镇购销点收购中药材,而棣花是每次必到的一个地方。依稀间记得棣花老街逼仄,瓦屋铺板,店铺林立。山民们肩挑手擓着各色山货在老街上穿梭,炸麻花和油泼面的香气扑面而来,加上偶尔飘如眼睑的酒幌,实在让我馋涎不已。摸摸兜里的百元大钞,还是忍住了。那是借贷来收药材的本钱,破不得的。
而今天,戊戌年正月初四,我是作为一个游客,在时隔快二十年之后,带着已高我一头的儿子,再来棣花。
儿子问我:爸,为啥叫棣花?
我说:这里曾经棠棣遍野,每到春天,花开满村,故称棣花。
儿子又问:爸,啥叫棠棣?棠棣花是啥颜色的?好看吗?
我踟蹰了一下,心里对这个高中二年级学生生物知识的匮乏似有不满。可又想想,此刻如果拿这个试题,在人流如织的宋金一条街上做随机提问,恐怕能答出来的游客也不会多。是呀,人们都忙各自的事业去了,谁会愿意花时间了解棠棣是什么植物,棠棣花是什么颜色呢?了解了又该如何,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转过宋金桥下边那块刻着贾平凹手书的“宋金边城”的卧姿标牌石,几株鲜艳的桃花映入眼帘。儿子见我没有回答他,立即指着桃花说:知道了,这不就是棠棣花?旋即又不太自信的问我:是不是啊,爸?我撇他一眼说:你用手摸摸。儿子走近前去,手刚要触到那花,就缩回来了,不好意思的说:错了,是假花。我说,不能说假花,是仿真花,仿真的桃花。棠棣花是黄蕊白瓣的,开在三、四月里。现在是正月,就是桃花也不到开的季节啊。儿子点头称是。我接着说:也许是景区设计人员缺乏园林植物学常识,也许觉得棠棣白色花不吉祥,所以就拿仿真的桃花作景观点缀了。桃花虽然鲜艳,可岂不知俗了许多;他们更疏忽了,这个镇子上,住着一个大大的雅士呢!
儿子忙问:谁呀?我笑了一下:你猜?儿子忽灵了一下眼睛:知道了,知道了!贾平凹伯伯!你书里多次写到的!
是的。棣花如果没有走出贾平凹,就是许许多多边城小镇里普通的一个小镇而已。
我对儿子说,贾平凹是我最敬重仰慕的中国作家,没有之一。如果我也算做一个文学作者的话,贾平凹作品对我的影响,可以与李白的诗、曹雪芹的小说、鲁迅的杂文相提并论。因为我是读者他悠扬而诗意的文学作品度过苦涩的青少年时代,并一直陪伴到中年的。就在去年的国庆节,在杭州萧山机场,我还买了他刚发行的随笔集《自在独行》。
儿子用竹签扎着炸红薯丸子吃,表情有些诧异。我说,别吃多了,咱们还要往前面吃沾汁老豆腐、煎凉粉、油泼面呢,小心吃撑肚子一会儿没地方。吃完了咱们去看平凹老屋和平凹文学馆。看了你就明白爸爸为什么敬重与仰慕这位文学大师了。
棣花不大的景区里,除了宋金桥和宋金街,还有就是荷塘与平凹老屋了。正月里不是赏荷的季节,就拾级而上到平凹老屋,果然是游人如织。
平凹文学馆的入口,挂着一副对联:文章高白雪,布衣傲青云。细看撰联者是孙见喜,记得似乎是贾平凹的一个朋友。但感觉这个“傲”字与贾平凹先生的形象对不上。他平生都把自己低到平且凹里,从不敢以傲姿示人的。进得馆来,四壁皆是先生的成长历程及文学成就简介。贴墙则是一溜儿的玻璃橱柜,展示他迄今为止所有的文学作品出版物。时间跨度三十多年,数量达三十余部。细细的看,也有一半读过的,一半知道却没有机会得到、或买到却没有时间读完的。记得前年在绍兴鲁迅故居看展览,说先生平生著述达七百多万字;多乎哉?不多也。按鲁迅先生的勤奋,如果活到贾平凹现在的六十六岁年龄,一千万字是至少的。可惜先生一生忧愤,又嗜烟如命,未及花甲过早殒逝,可惜了绝代才华。贾平凹先生的文学作品,我估计应该早超过一千万字了。先生懂易经,知天命,抱元守泰,戒酒奉佛,是可以长寿的。先生啊,香烟再节一节,好茶多喝一喝,您的生花妙笔会使苦难的人间多一份因缘的欢喜与安泰。
文学馆的北边,是平凹书画馆。展示多副先生的书法和绘画。对书画,我不太懂行,不敢多言。只是那副佛祖如来很入我眼,画中的如来,分明就是先生自己。我也是一半信佛的,明白每个佛徒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如来。大同云冈石窟的佛容,与洛阳龙门石窟的佛面,和大漠深处莫高窟的佛貌,如果你仔细看了,那是真真不一样的。先生在随笔《我的书画》里曾经说过,他的书法、绘画和诗词,没有师从,没有严格的章法和韵脚格律,都是心中可意会不可言传时的信手涂鸦。这一点,我深信,也有感触,我的古体诗,也多不入学究们的法眼。好在我是玩,没立志做诗词家的。
拐角西北就是平凹老家,一处古朴典型的秦岭深处的农家院落。正堂右侧是孔子行孝图,左侧是贾老先生夫妻的遗像。果盘鲜花,香火缭绕。孝道之境立现。出门见东厢房有人售书,近前翻阅购买,方知是先生签字本,由先生二哥与堂妹出售换钱。反正有专车,索性买了四大提。向二哥打听贾平凹先生近况,才说每年春节都在老家过,今年三十初一也在家,才回西安去的。很遗憾,若果早来两天,岂不是有缘与先生来个“再度重相逢”?
不由得想起如烟的往事……
早在二十多年前,年青的我收购中药材到棣花街,就曾向药材店老板打听过贾平凹老家的院落,希望能碰到他,结果当然是没有。也试图找到他的家人或者亲戚,让他们介绍我去西安找他,拜他为师,为他研磨铺纸,送报沏茶……可惜也是没有成功。一来还是勇气不够,我至今记得在他家老屋的外面遥望徘徊,不敢进前敲门的羞怯与踟蹰。二来心中总记着孔子的教导:父母在,不远游。老父年过古稀,卧病在床;母亲满头白发,艰难操持,两个妹妹还在读书,一家子老少要我这个独生男儿养活,由不得我为了自己的追求而任性离家,独行天涯。但不论走到哪里,平凹先生的书都是必带品。我为他写诗,给他写信,梦里梦到,追慕之情化在血液里,流淌在我惜字如金的文字里……这一切,在我的歌行集《前世》中犹如灵魂,如影随形。
三月春风一梦遥,
欲向秦关路更高。
不知长安烟雨里,
平凹曾否忆瘦桃。
--《前世.清明寄贾平凹.其二》
人很奇怪,少年时做的梦,想做的事,只要不放弃,只要有机会,只要不死去,是一定要圆那个梦的。我也是。
2011年清秋在西安,当我与贾平凹先生在茶馆里当桌而坐的时候,时空的遥远与近前,让我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而忘言。
平凹先生久无讯,
泣得文字早生尘。
有人若到长安去,
且捎白发四五根。
--《前世.春宵再寄贾平凹.其三》
此时已是午后时分。太阳一会儿出来了,一会儿又被云遮住。站在高台上,远远看见丹凤县城东北方的龙驹寨在云雾的翕合中若隐若现。多似这混沌的世间,多似这看不透的人生。
今日携子来棣花,与其说是探访这个商於古道上的古色小镇,不如说是探访文学的神秘与魅力,以及此生文学梦断而诗意不息的感叹与希冀。
忽然记起《诗经》里极其古雅诗意的句子: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是啊!棠棣之花盛开,芳菲了谁的情怀?
在八百里商於古道,在棣花小镇,平凹老家,在平凹发小刘高兴家,我触摸到了岁月的痕迹,闻到了老家的年味,记起了年少最初最真的梦想……
(戊戌年正月初四, 2017.2.19-20 商洛棣花-南阳西峡 笑尘九子)
最后附作者简历:
笑尘九子,原名王笑尘,字知秋,号野云斋主人,河南南阳西峡人。诗人,河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新诗集《为你煮好一生的青茶》、古体诗集《前世》、经济文论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文集《因风的蔷薇》、科谱专著《山茱萸》等。现任河南永润生态农林公司董事长,林业工程师,南阳民建会员,南阳市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