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城市

　　青年油画家杜海军是美术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作为他的朋友，我一直关注着这颗新星的运行轨迹。因为新星可能是常悬高天的恒星，也可能是瞬间划破夜空的流星。海军的艺术轨迹方向明确，运行稳健，而且在稳健中不断呈现出连贯而富于变化的可能，不断开拓着语言形式新的表现力。我希望他成为一颗美术界持续闪亮的恒星。

　　每颗新星都有它升起的时刻。据海军自己回忆，2006年那个炎热的夏天，他做出人生的一次大胆决定，放弃了高校教书工作，怀揣着一个巨大的梦想，来到上海这座大都市。眼前的上海，摩天大楼林立壮观，人流车流川流不息。那种心理冲击就像扑面而来的巨浪。上海在颠覆一个年轻人审美定势的同时，也重建了他的审美兴趣。这座城市吸引着海军，成为他画布上和各种媒介上的主角。

　　海军看上海，是用三重眼光同时聚焦的。

　　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城市。城市作为全新的审美对象，通体上下洋溢着新鲜和挑战的力量。陌生，是劣势，也是优势。因为陌生，就会想要去了解、去接近，特别是当你喜欢上它时，就会产生深入它内心的冲动。对于上海，海军既是一个“在场者”，又是一个“陌生人”。这是一种有趣的“纠结”。因为陌生，就新鲜，就使他能够直观地切入城市的肌理。

　　他用青春的目光，关注眼前的城市。上海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青春勃发、每天都在生长的城市。它与艺术家有着一种特别的生命进行时的心灵呼应。海军特别能感受上海的青春气息，理解上海的青春气质。因为青春，海军的画可以强烈展现出一种青年艺术家一往无前的锐气。

　　他用艺术的眼光，凝视眼前的城市。海军很喜欢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和他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但他的眼光又不同于以语言构建的城市的文学家。虽然卡尔维诺的思想激发了海军的灵感，引导他往深处去思考城市的存在、城市和人的关系，但文字中的城市，哪怕再感性，也是诉诸思维的，而艺术则是感性的、直觉的、形式的。也就是说，海军要把在文字中飘忽无定、闪烁迷离的“看不见的城市”，用色彩和画笔重构为“看得见的城市”。他的艺术眼光是感性的，更重要的是，是充满创造活力的，是洋溢着想象光芒的。

　　陌生的眼光、青春的眼光、艺术的眼光。在这三重眼光聚焦下，海军构建了他心中的上海——没有喧嚣的声浪，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宁静，人们静静地穿行于街头；没有十里洋场的商业繁华，代之而起的是广阔的清寂，大楼屹立在街区的转角，安详地张望着世界；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和太过丰富的线条变化，代之而起的是单纯的平涂、沉静的中间色调、简约的交错直线和大色块交替的明快节奏。几乎看不到阴影，虽然写实，却有意淡化了空间构成的立体感。他以年轻人的二次元方式“再建”了上海的都市形象。具体说，海军把立体的上海平面化了，而且通过理性的安排，使它有了富于装饰感、略带图案化的视觉形式。

　　两年前，海军举办画展。我曾站在他的外滩组画面前对媒体说：海军以一个新上海人的视角，对上海人司空见惯的建筑加以艺术化的表现。《百年外滩》系列画作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全新的油画语言和样式，赋予人们熟悉的上海陌生化的审美效果。

　　比如他画的外滩，从楼型看，我们一眼就能辨别出是外滩的哪一栋建筑。海军将这些建筑图案化地处理之后，又在每个窗口小心翼翼地植入100年前、几十年前和当下的生活场景。这是海军最为喜欢也最为熟悉的一种都市抒情方式，一种类似于小夜曲的抒情。这样的处理让画面一下子有了暖意，有了热情，进而进入了城市的核心——人。那些占据了大幅画面的墙体是理性的、坚硬的；窗口里的景致是温馨的、柔软无比的。那里面有夫妻的对话，有餐桌边的晚宴，有孩子在温课……海军为了这些看似闲笔的小场景，画了大量速写。如果仔细琢磨，是非常有趣的。这些房子经历了100年，在今天呈现出一种既有历史感，又昂扬着时代气息的形象。实际上，这些大楼现在并不是生活场所，大都是办公楼。画家的作品，使我们感受到了这些楼所经历的时间和沧桑，带着上海这座城市独有的人间气息和人文情怀。

　　所以，海军的画初看很冷峻、理性，但仔细再看，里面实实在在地深藏了一份画家独特的情怀。每个窗口都是一部正在上演的人间戏剧，可以从中听到海军进入这座城市时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这种抽象和具象、冷峻和热烈、理性和感性的混合，让海军笔下的城市蒙上了一种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白日梦般的梦幻情调。

　　海军是一个认真思考怎样画画的画家。作为中国的油画家，他力图把一些中国书画的技法融入油画中。他植入到窗口的生活场景，大都带着逸笔草草的写意情调。他喜欢书法，在大片墙体的处理上，有意规避西画的笔触而尽力凸显中国书法的笔调，借助屋漏痕、飞白等笔法，更加生动地展现老墙的斑驳，展现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喜欢用系列方式，将自己的绘画探索一步一步向着纵深推进。同时，他借助不同的媒介，画布、拆卸下来的船木、铝板，开拓画法的各种可能性，延伸自己对城市生存的思考，使城市在他的艺术空间中走得更远。

　　看海军的画，我总感到，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始终活跃在幕后的角色，那就是阳光。海军描绘的街景大都笼罩在阳光里，外轮廓线在天空下清晰可辨。这阳光大多不耀眼、不强烈，带着一种温和温馨的透明感。但这阳光并不完全是自然光，因为即使笼罩在万家灯火的夜色中，我们似乎依然可以感受到来自阳光的暖意。这阳光其实来自画家的内心。生活中，海军就是那个走在大街上，阳光而温和的青年。

　　海军的城市，屹立在阳光下，是一片阳光下的风景，在诉说，在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