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11月25日 第 12 版)
山西芮城永乐宫《朝元图》局部 |
有句话说得格外形象传神:在山西,值得深挖的除了煤矿之外,还有历史沉淀下来的壁画和彩塑。
只要到山西,任何时候都能在任何一条高速公路或者国道、省道上,甚至县道、乡道上,遇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型运煤卡车长龙。与声势浩大的前者相反,养在深闺的山西壁画,包括彩塑,即便是赫赫有名的,对多数人的认知来说,也是勉为其难。比如:芮城永乐宫殿内的《朝元图》被誉为元代壁画艺术典范,繁峙岩山寺的壁画被称为画在墙上的“清明上河图”,五台山佛光寺大殿佛座上的壁画为全国仅存的唐代寺观壁画,洪洞水神庙《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是全国唯一大型元代戏剧壁画,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入选2013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初评项目,晋祠圣母殿一大群彩塑堪称古代造型艺术佳品等。何况三晋大地上,自唐至清,异彩纷呈的寺观壁画达27259平方米,彩塑17000多尊,不是专业中人,纵然能借得一双慧眼,仍旧像是坐井观天,很难看透真容。
第一次见识山西壁画,是那一年同海峡两岸的一群作家到山西介休。在名叫后土庙的古刹里,几位工匠正在几处墙壁上忙碌,问起来,才知对方全都来自敦煌,在那其貎不扬的外表下,个个都是修复壁画的顶尖高手。高人出手,对应的肯定不是等闲之物。那一次,只顾看那修复工艺,不太注意壁画本身。2018年深秋,在山西与河南交界处的训狐寺见到半幅壁画,反而看了个够。说是寺庙,实际上多年没有僧人往来,寺庙本身已与村舍融为一体,大殿半是客厅,禅房亦为厨房,关键是连村舍都被放弃了,整座房子塌了一半,剩下有石柱横梁支撑的那一半。在那一半的墙壁上现出一幅吴道子亲绘壁画,断垣残壁之上,人间烟火痕迹很浓,仍然掩盖不住那艺术光彩。
在介休后土庙那一次,其实就见过山西彩塑,像那里的壁画一样,同样由于众敦煌来的能工巧匠,转移了我们的关注点。直到前两年到长治观音堂,一进殿门便大吃一惊。不由得记起20年前在河北正定隆兴寺摩尼殿见到的五彩悬塑观音像,那架着二郎腿,右手搭着左手,将一把兰花指使得如同弹烟灰的当今女子模样的菩萨,曾被鲁迅先生称为东方维纳斯。在长治,一座小小的观音堂,密密麻麻的彩塑菩萨像中,各种潇洒自如,各样无拘无束,各式倜傥风流,美不胜收的姿态数不胜数,那架着二郎腿的,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鲁迅先生平生唯一一次歇脚山西土地,在1924年从西安由渭水入黄河而回北京的日记中写得很清楚:“(八月)八日昙。午抵潼关,买酱莴苣十斤,泉一元。午后复进,夜泊阌乡。”“九日晴。逆风。午抵函谷关略泊……”严格地说,如此匆匆连惊鸿一瞥都算不上,否则,那东方维纳斯的美名就有可能留在山西了。
关于壁画和彩塑,也是职业之便,这些年见过不少,包括在大西北一些地方,进到某些出于保护目的,只有研究者才有限准入的洞窟,看一看技艺之大美,叹一叹人世之沧桑。包括在山西亲眼所见的几处,全都冠以“国宝”。相比其他类型的“国宝”,壁画与彩塑的文化属性非常直截了当,见着了,就能体会到。
10年前,曾在《大洪山半禅记》中写道:世人皆有佛性,诸佛皆有人性。无论哪里的壁画和彩塑,包括山西这里,画的是佛,说的是人,画的是人,说的是佛。那些居高的画像彩塑,无一不是面相和缓,眉目细长,鼻窄唇小,瘦不露峋,肥而不腻。或立或坐或侧卧,或有所指,或有所思,无不平和端庄,慈祥安泰,令人景仰。若武当雄姿英发,气贯斗牛;若文则披轻纱如天衣,清秀端庄,气度儒雅。座前驾后,不是莲花牡丹,就是梧桐杨柳,天上地下,若非祥云彩虹,便有黄鹿白鹤。画壁之上,高堂之内,从来容不得尖嘴猴腮之怪,也见不着鸡鸣狗盗之形。虽然不全是人生常态,也不太可能是生活的真相,但一定是千万年以来,对人生,对生活的朴素理想。
内蒙古阴山岩画,作为人类早期的岩画之一,在长达一万年左右的时间里,互相连接的图像,把整座山变成一条东西长约300公里的画廊。在文字还没有出现的岁月,人类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情感,交流思想。毫无疑问,壁画先于文字出现在人类的智慧当中。虽然后来才出现的文字,方便人的交流与表达,但多少年后,画还是画,看一眼就能醍醐灌顶。天下的孩子,都曾有过也必然会经历过信手涂鸦的一段小小时光,虽然那不是真的壁画,却也不敢说那种涂鸦与壁画传统风马牛不相及。所以,宁肯将生物解剖与人体架构等物质性的因素暂且搁置不论,用直觉去相信,在我们的基因中继续存有祖先的传统,假如远祖与高祖们在旷野之上凿石刻画,与未知世界进行文化交流的经历,就包含在看不见的基因里,那么关于涂鸦的解释也就说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