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雕塑者
——刘开渠与中国美术馆
吴为山
在千年梦想和百年夙愿日益成真的今天，研究与展示曾担任30年中国美术馆馆长的卓越雕塑家刘开渠先生的艺术人生及其作品，是中国美术界不忘初心，在新时代语境下重温经典，进行艺术创新的有意义的实践。
刘开渠为中央美术学院第一批雕塑研究生上第一节课时曾说过，一位真正的雕塑家，应该拥有一颗皮格马利翁的心灵。因为赋予创作对象以生命是雕塑家不可抑制的祈愿，当他进一步把这种创作自信和美好期待应用到生活与工作之中时，会收获更大的价值，达成更高的目标。刘开渠自己正是这样一位真正的雕塑家。从他的雕塑作品中，我们能看到如皮格马利翁创作的伽拉忒亚那样，让“内在心灵性的东西显现出永恒本质上的独立自足”的生命意蕴；从他的艺术人生中，我们更可以看到历经坎坷却始终坚定理想，让中国雕塑实现历史文脉传承、民族身份认同、文化价值彰显的信仰与追求。可以说，刘开渠的一生，是将个人理想与民族进步、社会发展紧紧相连的一生。他的雕塑艺术，记录反帝反封建的民族解放运动，映现社会主义建设的先进文化，凸显改革开放的创新精神，其生命轨迹始终与时代脉搏同跃动，与国家命运共呼吸，与人民需求心相通。
提到刘开渠，很多人首先会想起由他主持并与同时代优秀雕塑家一起设计创作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汉白玉主题浮雕。这组浮雕作品选择了十个重要的历史瞬间，形象概括了一条自鸦片战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间线索，生动呈现中国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艰苦历程。其中《胜利渡长江》（见上图）《欢迎人民解放军》《支援前线》三块主题浮雕，便是刘开渠雕塑艺术的代表作。
20世纪上半叶，中国雕塑家从西方学习肖像塑造法和纪念碑建造法，不断尝试将西方古典写实手法与中国优秀传统艺术相结合，探索具有民族特色的雕塑语言。众所周知，中国古代雕塑的传统主要是塑佛像、塑俑子而不塑现实人物，尽管有时会以现实人物为参照，但并不塑造某个具体的人。因此，中国雕塑史上鲜有真实指向的人物塑像。而以刘开渠为代表的一批雕塑家，通过对西方雕塑的深入学习，促成了中国雕塑的现代性转型。
刘开渠24岁赴欧洲学习美术，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雕塑系，师从法国著名雕塑家、法兰西艺术院院士朴舍教授，后留在工作室做其助手。1933年，刘开渠应蔡元培、林风眠之邀从法国回到国立杭州艺专担任雕塑系主任。他胸怀远大抱负，开始塑造民族英雄形象，以激发国人爱国精神。他创作的《孙中山先生像》以及一系列关于抗战题材的纪念碑雕塑，如《一·二八淞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川军出征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王铭章将军骑马铜像》等，影响极为广泛。这些作品将塑造人物和建造纪念碑联系在一起，以直观的、现实的人物形象立碑，有着巨大的感召力。它们突破中国古代纪念碑的象征性手法，为中国现代雕塑建立新的审美标准，开启一条新路径。
刘开渠1944年创作的《川军出征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塑造了一名普通的中国战士。令人赞叹的是，我们能在这名普通中国战士的塑像中，感受到无数中华儿女奋不顾身的爱国担当。创作者将古希腊以来西方雕塑的写实传统与中国人文精神相融汇，以中国人和中国历史为表现对象，创作出具有中国精神和时代风格的作品。他雕塑的形象，不但体现了一种超拔于形态的单纯之美，更体现了创作者光明磊落的人格之美。通过作品，刘开渠将中国精神凝固在时间的节点上，表现了对善与恶、美与丑、雅与俗的价值判断。通过作品，刘开渠把雕塑艺术返还给人民大众，还给大写的“人”。在那些精彩的作品中，人性的力量与生命的意义深深渗透到泥、石、木、铜之中，将雕塑家心灵的无限意境通过形式集中表现出来，犹如一盏盏永恒不灭的精神之灯照耀出它的荣光！
长期以来，刘开渠所遵循的文艺思想和路线，与党所倡导的大众文艺方向特别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高度吻合。新中国成立初期，他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实践中，全身心地投入管理与创作。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在多方面体现出重要意义：第一，顺应伟大时代，组织艺术家一起创作，创作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纪念碑；第二，倡立城市雕塑以顺应改革开放的时代洪流；第三，作为新中国美术馆事业的奠基人，为美术馆建设做出理论与实践性开拓；第四，为中国现代雕塑教学体系的完善与人才培养作出贡献。
1981年，刘开渠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提出发展雕塑艺术，用雕塑来美化城市和园林的设想。同年他还在全国政协会议的发言中提出，雕塑是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重要标志。1982年，全国城市雕塑规划组成立，刘开渠担任组长，由建设部、文化部和中国美协共同领导。同时，全国城市雕塑艺术委员会成立，亦由刘开渠担任主任。在刘开渠的不懈努力下，雕塑艺术被列入国家城市文化建设项目，拥有了更丰饶的社会文化土壤和更坚实的社会资源支持，从此获得长足发展。短短十年之间，中国的城市雕塑便达数千座，成为美化环境、陶冶情操、丰富人民群众精神生活的重要景观。
新中国成立之后，刘开渠成为中国现代美术馆事业的奠基者和创业者，他尽其所能地把中国美术馆的事业推向了稳步发展、科学发展的轨道。刘开渠提出，中国美术馆要将收藏、藏品保护与研究、策划、展览、公共教育、国际交流等方面结合起来进行整体性研究。1986年，刘开渠还主持了首届“全国部分省市美术馆专业工作会议”，我国第一个《美术馆工作暂行条例》在会上颁布，今天看来依然具有现实意义。
改革开放后，刘开渠在全社会都强调经济建设的时代背景下，提出美术馆不但要重视经济效益，更要重视精神文明建设、重视社会效应。可以看到，中国美术馆的事业在党的文艺方针指引下，薪火相传，继往开来。历任馆长在继承中发展。近年来，在习近平同志关于文艺工作的重要论述引领下，中国美术馆一方面举办主题鲜明、艺术高超的展览，一方面在收藏、保护、国际交流、公共教育等方面做了大量开拓性工作，努力将中国美术馆办成国家美术殿堂及人民接受美育的平台。
如今，躬逢盛世，文化繁荣，华章溢彩，党和国家领导人对中国美术馆建设的持续关怀如春风化雨，成为我们新时代美术馆人的巨大动力。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国家美术馆新馆将屹立在首都，而这座倍受世界关注的雄伟的美术馆，寄托着老一辈艺术家的梦想，是中国美术馆事业走向辉煌的标志，更是我们这一代美术馆人继往开来、砥砺前行以告慰先辈而拿出的骄人答卷。
刘开渠曾说过：“我愿以我走过的全部道路证明一句话，人生是可以雕塑的。”的确，作为杰出的雕塑家从事中国美术馆的领导工作，他不但雕塑了自己的精彩人生，而且让自己的人生与所属时空背景形成有机的关联——正如其雕塑赋予空间以生命形式，他还让中国雕塑事业与所处的时代相得益彰，相映生辉。
今天，我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刘开渠的艺术作品展览与研讨会，再次走进他生活的时代、艺术世界和心灵深处。通过一件件作品还原出一次次生命体验，不仅是为了展示刘先生的艺术与思想，更是为了研究当下美术界与美术馆界如何传承与发扬前辈艺术家的精神；通过对刘开渠的创作与管理方面成就的梳理，研究老一辈艺术家的责任担当和时代使命；通过对艺术家个案的研究，促进对一代艺术家群体的研究；通过对美术馆事业发展的研究，促进整个美术事业的发展。
新时代在召唤，走过半个多世纪的中国美术馆人将奋力开拓，继续前进，为人民不断增长的对美的需求而创造美、展示美！
（作者为中国美术馆馆长）
《 人民日报 》（ 2018年08月26日 12 版）
